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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與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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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與實

秦鹿所說的, 鳳曲曾拜托他幫忙留意的事,其實是一張琴。

柳姬留下的宴行琴,在鳳曲造訪天香樓的那晚, 便眼睜睜看見它被商晤折斷。連阿瑉都沒能震開的名琴, 卻在商晤手下四分五裂, 就如柔韌的柳姬終於也被鳳儀山莊毀滅一般。

彼時鳳曲雖還不知道宴行琴的意義,但下定決心, 要為商吹玉再尋一把新琴。

得知此事的秦鹿主動請纓,托付給老匠趕制。

眾人在宣州歷經磨難, 瑤城的琴匠也恰好完工,交予秦鹿的手下晝夜兼程送了過來。

這便是初到宣州時,鳳曲口中要給吹玉的“禮物”。

白布覆蓋著那張名貴的新琴。影衛運送著古箏,剛入庭院,鳳曲甚至就能隱約嗅到馥郁的木香。

鳳曲主動前去接琴, 連抱帶扛地鉆回房來,商吹玉怔怔看著,搭在棉被上的雙手不禁顫抖。

“原先想著是小鳳兒難得求我,我便叫人用最名貴的木料。誰料你們彈琴的真是可憐,問了一圈工匠,竟然說只用桐木才是最好。”秦鹿尋了個座位落座,自覺給自己倒茶。

這裏沒有外人,他也不再端著女腔,話裏不加掩飾的輕蔑傳遞出來,商吹玉竟然沒有跳腳。

秦鹿呷一口茶,目光在鳳曲和商吹玉之間轉了片刻, 一笑:“不過對你而言,什麽木料都無所謂吧?”

鳳曲聽不太懂什麽木料, 但模模糊糊理解了“桐木”似乎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。

他一方面為價錢松了一口氣,另一方面又怕商吹玉嫌棄這張琴太廉價,好不容易把琴放回桌上,將布一掀,露出裏邊驚人樸素的琴身。

只見古箏首尾俱是一片沈澱的玄黑,二十一弦穿孔搭山,看上去古樸無華,毫不惹眼。

比起之前華麗的宴行琴,這張琴幾乎毫無特色。

鳳曲忐忑地道:“定做時還不知道你的偏好,所以沒叫師傅做什麽工藝。要是你現在想好了,我再添錢找人——”

商吹玉卻說:“我很喜歡。”

他定定看著那張新琴,眸光顫動,重覆了一遍:“我很喜歡,謝謝老師。”

秦鹿問:“不謝我嗎?”

商吹玉自是連眼神也不多給。

鳳曲這才如釋重負,掛上笑容:“你喜歡就好。那這張琴就是你的了,你要給它取個名字嗎?”

這話卻問得商吹玉眉目一怔,他遲疑一會兒:“名字……暫時沒有想法。”但只是一頓,商吹玉便問,“老師有建議嗎?”

“我不擅長取名誒,秦……阿露有沒有靈感?”

秦鹿眉宇微挑,鳳曲問對了人,他對這種風雅之事可是信手拈來。

秦鹿清一清嗓,便想出口成章,用自己的滿腹詩書驚艷鳳曲,然而話未出口,又被商吹玉半路截斷:“我只是想問老師,他就不用了。”

秦鹿:“?”

商吹玉渾不在意秦鹿的表情,自顧自道:“老師上次送琴,我就不曾好好道謝,一直過意不去……對不起老師。”

忽然記起了鳳曲的“失憶”,商吹玉垂眼抿唇,將前話推翻:“我只是說些誑語,老師別往心裏去。”

但鳳曲沒有再像往日那樣回避。

他之前的確不解“老師”的由來,加之阿瑉多次強調自己和商吹玉“同歸於盡”的結局,鳳曲嘴上不提,心裏還是對商吹玉三分忌憚七分小心。

現在想來,難怪商吹玉不肯解釋他們的“過去”。換作任何人,恐怕都不理解十一年前就是少年模樣的“老師”,為何十一年後還是風貌不改,一如往常。

可這麽詭異且敏感的舊事,商吹玉不僅不懷疑他,還主動幫忙隱瞞。

他幾乎一個字都不多問,就這麽堅信著鳳曲是他十一年前短暫相處的那位“老師”。

鳳曲動了動唇,看向商吹玉明顯落寞的神情。

“……吹玉啊,”鳳曲道,“取名‘桑落’怎麽樣?”

-

“……你是誰?”

“我是……有人找給你的老師。”

“……老師!真的是您,是我又在做夢,還是您真的回來了……?”

“二公子,你可能是認錯人了。我沒當過什麽老師,你……能先松手嗎?”

-

“有我在,不會有人再傷到你了。”

“我不會讓老師失望,所以老師……這次能不走了嗎?”

-

“你為什麽拿酒名當名字?”

“這你就要問我師父了。”

“那是不是‘桑落’也能當名字?”

“從理論上來說不是不行……但是你可不許給自己改名叫什麽‘桑落’!”

-

十一年後,鳳曲便問:“取名‘桑落’怎麽樣?”

-

商吹玉呆呆地僵在床上,許久沒能反應過來。

鳳曲把碎發往耳後一別,想起自己在明城遭遇有棲川野的襲擊,落在五歲的吹玉的眼裏,恐怕無異於憑空消失。

難怪商吹玉初見時會那樣失態。

是他反覆承諾不會丟下吹玉,也是他毫無征兆地不告而別。

商吹玉沒有一箭射死他,誰都得誇一句仁慈善良。

良久,商吹玉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卻一反平日游刃有餘的從容,而是翻身下床,赤腳走近過來,滿臉的不可置信。

他訥訥問:“難道……老師……”

鳳曲心下定了定,揚起笑容:“——進明城後,我們再向店主道謝,一起去喝一壺桑落酒吧。”

商吹玉的身形一晃,眼圈霎時間便紅了。

他搖搖頭,半晌不發一言,只是垂首弓背,直到一旁的秦鹿開口:“既然定了名字,就寫上去吧。”

雖然他的表情仍然平常,鳳曲轉頭和秦鹿對上目光,竟然從秦鹿眼裏看出幾分了然。

不過秦鹿只是微笑,拍了拍手掌。

門外影衛捧著早就備好的筆硯入內,硯內一片燦金,和鳳曲首次幫秦鹿描金時一模一樣。

“……”鳳曲看一眼商吹玉,“可以嗎?”

商吹玉渾身輕顫,不敢擡頭看他,卻立即點了點頭。

鳳曲便拿起毫筆,蘸一點金。

正是氣沈丹田即將落筆的剎那,房門忽地被人一把推開,一串響亮的大笑震徹房屋,只見花游笑灰頭土臉、衣衫襤褸,卻是t得意洋洋,一手抓起了鳳曲的手腕:

“鳳曲老爺,走!跟我拜把子去!!”

鳳曲:“啊???”

-

宣州的大火燒了十天十夜,花游笑也累得夠嗆,整日不得合眼。

鳳曲懵懵地被他拽著,一路飛檐走壁、躥房越脊,顛得肚子裏翻江倒海,卻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。

一夥花子圍著一張長長的蓋著紅布的桌,桌上供幾尊粗糙的漆像、擺幾盤貢果、插幾支燃香。

兩個蒲團放在長桌跟前,鳳曲看得莫名,已被花游笑拎著衣領一躍而下。

花子們蜂擁而來,笑聲鬧成一團,架著鳳曲往桌前一推。

接著不知是誰使了力氣,鳳曲兩腿一軟,穩當當跪在了蒲團上,又被塞進三炷香。隔著青煙裊裊,他才看清神像之一竟然是個紅臉關公像。

身邊花游笑也利落跪下,捧香立誓:“關二爺在上!我花游笑,今日願同傾鳳曲結為兄弟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從今往後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若有背棄,五雷轟頂!”

他說得義正詞嚴,擲地有聲,周圍響起乞丐們熱烈的歡呼和掌聲。

連帶著附近居民都出來張望,發現鳳曲和花游笑一起跪著,一邊驚訝,一邊又呼朋引伴,都來看他倆的結拜儀式。

只有鳳曲一頭霧水,等花游笑發完誓言,他還僵在原地,站也不是、跪也不是。

好半天,花游笑歪頭看他,笑瞇瞇問:“不願意?”

鳳曲一個激靈,如芒在背,仿佛真的被關公神像怒目而視。

花游笑來得急促,的確打他一個措手不及。

但與其說不願意,鳳曲本來也對花游笑刮目相看、深懷感激。被花游笑一問,鳳曲沈吟片刻,長長吐一口氣。

他持起燃香,敬對神像:“二爺在上,我傾鳳曲願和花游笑義結金蘭,死生相托。今後同心同德,患難與共。皇天後土,實鑒此心,背義忘恩,天人共戮。”

花游笑微揚眉梢,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。

然而鳳曲拜過神像,轉臉看他,已經深深再拜下來,反倒比花游笑還要認真。

花游笑噗地一笑,二話不說,也轉過身子對鳳曲一拜。

周圍的歡呼沸至巔峰,只有人群中央的二人靜默相拜。

花游笑將臉藏在袖間,悶聲問:“真心的?”

鳳曲答:“不然呢?”

花游笑哈哈大笑,起身把香插到神像跟前。

鳳曲緊隨其後。

飲酒燒香,禮定誓成。花游笑笑瞇瞇看鳳曲喝完黃酒,忽然開口:“這可是我第一次結拜。”

鳳曲放下酒碗的動作都跟著一滯:“……咦?”

丐幫不該很流行這種東西嗎?

花游笑見誰都喊兄弟,怎麽還是第一次啊?!

“我打聽過,你今年才十七是吧。我十九了,所以我是哥哥。‘笑哥’是給別人叫的,你就直接叫我‘哥哥’,怎麽樣?”

“……”鳳曲皮笑肉不笑,“不怎麽樣。”

他在且去島上當了八年的大師兄,還沒叫過誰“哥哥”。

花游笑面帶惋惜,忽然從腰帶裏抽出一封信來。

不等鳳曲發問,花游笑搖著信道:“虧我剛拿到且去島的信就趕緊送給你,讓我看看,收信人是……喲,不是弟弟你啊,難怪這麽無所謂,那我可就丟了。”

鳳曲的額角青筋暴跳:“……誰的信?”

花游笑說:“嗯,穆青娥的。”

鳳曲:“……”

那他就算賠上性命也得幫青娥拿到吧!!

花游笑早便拿捏了他的軟肋,搖頭晃腦地追問:“怎麽樣?要不要認哥哥?”

鳳曲看得又氣又笑,爽快地喊了一聲:“花哥。”

這就有些偷工減料了,花游笑極為不滿。正想繼續為難鳳曲的時候,手肘的麻筋卻被人重重一敲,花游笑倒吸一口冷氣,手指剛松,信便輕飄飄地下墜。

鳳曲伸手去接,花游笑連忙擡腿堵住鳳曲去路。二人一頓交手,任由信紙飛落,臨落地時才被鳳曲的腳尖一勾,勉強反縱升空。

兩人互不相讓,短短數息,便已切磋幾十回合。

比之鳳曲幫小二爭奪銅板的那次,這回也沒有讓步多少。

人群中忽而閃出一道身影,原是五十弦拂開觀眾,趁兩人都無防備,一手截下了信。

花游笑剛想阻攔,就被鳳曲束住雙腕,面前迎來一張漂亮的笑臉:“花哥,還打嗎?”

花游笑:“嘖。”

五十弦舉著來信,穿回人群:“小穆,你師父來信咯——”

只留下這對剛結拜的兄弟大眼瞪小眼,花游笑抓抓頭發,放棄掙紮:“不打了,喝酒去。”

-

有關花游笑,鳳曲其實還有無數問題。

譬如趕屍術、尤氏,以及他淪落丐幫的原因,還有執意和他們為難的理由。

而這些原本不易開口的問題,在花游笑主動找他結拜之後,也在幾碗酒裏直接說了出來。

“我打小跟著家裏活動,游走四方,趕屍夜行。這是我們唯一的本事,總得糊口啊,而且那會兒也沒人說高/祖不許,反正過去這麽多年了,大家低調點,哪有什麽許不許的?

“有天我家長輩都被一戶人家叫去,說有大批屍體需要搬運,而且酬勞相當豐厚。這次的屍體數量巨大,我們本來就人丁稀少,為了這筆生意,幾乎全家都出動了。包括剛滿十歲的我,也得跟在隊伍後邊。”

花游笑喝一碗酒,平靜道:“都不是什麽新鮮事。總之事成之後,雇主給沒給錢我不知道,但我因為貪玩晚回了家,到家就看到大家全死了。”

“那就是我第一次趕屍咯,趕得稀裏糊塗的,磕磕碰碰,把我爹的臉都摔壞了。

“……以前的身份肯定不能再用,我是小孩,又不是傻子。抓緊時間帶著家裏的鈴鐺跑了,聽說宣州治安最亂,浪人雲集,我就逃到宣州偷盜為生。僥幸遇到了一個頗有聲望的老乞丐,他收留了我,我就改叫‘花游笑’了。”

鳳曲聽得動容,更感動於花游笑竟然對他和盤托出。

“你想過報仇嗎?”

“報仇?”花游笑樂了,“對方不惜把我家滅口也要隱藏的秘密,如今被我告訴了你。即使我現在死了,這個秘密也已經重見天日,這不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報覆?”

鳳曲一怔,這才明白了花游笑為什麽要拉他結拜。

宣州找出來的屍體成百上千,怎麽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花游笑這幾天馭屍縱火也不曾刻意避開別人,如今已是風言風語,如果真的有人在留意趕屍人的後代,那花游笑怎麽看都危在旦夕。

他也正是想通了其中關竅,才決定把深藏的秘密告知另一個值得托付的人。

只是鳳曲想不明白,那個人怎麽會是自己。

花游笑看著他的表情變化,就知道鳳曲已經明白自己心意。

他笑一笑:“你也不用太大壓力,好弟弟,小爺總不會平白拖累了你。”

一邊說著,花游笑從懷裏摸出一只舊舊的煙袋。

鳳曲問:“這是……?”

“剛才說了,收養我的是一個頗有聲望的老乞丐。”花游笑道,“丐幫內部不是毫無秩序的,至少各城各州都有幾個說話很有分量的老前輩。我的師父就是其中之一,而這,是他唯一的遺物。”

鳳曲一驚,連忙推拒:“我不能收!”

“收著吧。丐幫的力量足讓觀天樓都忌憚,無論你走到哪裏,見了這只煙袋,丐幫都會盡力幫忙。這不單是兄弟贈禮,也是報答你們幫忙解決了瘟疫。”

花游笑的態度十分堅決,鳳曲拒絕不能,只好猶疑著收下了這只煙袋。

“……對不起,明明你和尤氏毫無關系,本來可以清清白白的。但這樣一來,連你也要深陷危險之中了。”

鳳曲一楞,道:“怎麽這樣想!落地為兄弟,何必骨肉親①。況且我們已經結拜,兄弟的仇恨,當然也是我的仇恨。”

但花游笑的表情並未因此變得輕松。

聽罷鳳曲的安危,花游笑喃喃自語:“落地為兄弟,何必骨肉親……你是這樣看我的嗎?”

“不然我何必跟你結拜?”

花游笑一時語噎,擡眼和鳳曲相望,苦笑說:“你倒比我想得深刻。”

他又喝了一大碗酒,海量如花游笑,面上竟也飛起紅霞。

須臾,花游笑問:“那,你知不知道我最開始嚇唬你們的原因?”

這個問題,鳳曲其實問過很多次了。

可惜花游笑總是敷衍,久而久之,鳳曲索性把這當成奇怪的緣分,也懶得再去追究。

可花游笑自覺提起,鳳曲就免不了多想,順著話頭問:“為t什麽?”

花游笑只說過是嚇他好玩而已。

“……”花游笑的眉心深深揪起,這是鳳曲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麽掙紮的神色。

但也只是一小會兒,花游笑很快便借酒揉平了疑慮,沈聲道:“宣州和瑤城兩地毗鄰,丐幫也交往頻繁,親如兄弟。可就在一個月前,我們身在瑤城的幾個弟兄被人從河裏撈起。”

鳳曲呼吸一窒,立刻明白了他說的是春生等人。

春生之死,也一直是鳳曲心頭的一塊巨石。只是他要忙碌的事情實在太多,無法逗留瑤城,但看著花游笑面露痛惜,鳳曲趕緊安慰:“我知道這件事,那兇手實在是惡毒。但你也不要太著急,瑤城的‘天權’大人已經親自接管這起案子了,他是個好人,一定會把兇手繩之以法。”

花游笑靜靜看了過來:“你說秦鹿嗎?”

鳳曲點頭:“是他……我知道他風評一般,可能沒辦法立刻說服你,但我保證,‘天權’在正事上都很認真,交給他,一定會查出真相的。”

然而花游笑的臉色依然沒有轉好。

相反,他眉心的愁緒越發凝重,越看鳳曲信誓旦旦的模樣,花游笑就越往肚子裏再灌幾碗黃酒。

直灌到鳳曲連聲叫停,花游笑自己也終於揮開了所有的冷靜清醒。

他咬牙一拍木桌,啞聲道:“叫人把我弟兄勒死後棄屍河裏的,就是秦鹿。”

仿佛驚雷過天,鳳曲一瞬間僵在原地。

渾身熱血退去,四肢百骸冰涼一片:“……什麽?”

鳳曲猛地喘幾口氣,放下酒碗,努力笑說:“不不不,你誤會他了。‘天權’只是看著不著調而已,他本人其實不壞,你是聽誰汙蔑他的?你知道,‘天權’風評不好嘛……”

“你不用裝作不熟,我知道他就在你隊裏。”

“……”

鳳曲的面上蒼白一片,久久才“啊”了一聲:“所以你追著我們不放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是為了報覆他,才對我們下手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你一定有很充分的證據,證明是‘天權’……秦鹿殺害了那些花子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……連秦鹿答應我會找出真兇的事,也知道嗎?”

花游笑閉眼半晌,答:“是。”

“我也不清楚秦鹿為什麽要殺他們,但我非常確定,至少被丟進河裏的那幾個弟兄,都是秦鹿派人做的。”花游笑嘆息說,“我原本是想把你們一起報覆了,但現在你們平了宣州瘟疫,我也不能恩將仇報。不過,現在這樣說不定比單純的報覆還讓你難受吧?”

鳳曲不語。

花游笑垂首道:“我很抱歉。”

鳳曲卻站了起來,慘白著臉,搖搖晃晃地對他彎腰:“……我才該說,非常抱歉。”

-

鳳曲在黃昏時分才返回住處,秦鹿恰好在庭內乘涼,看他神色不佳,笑吟吟問:“夫君怎麽不開心?是不是被那花子押著結拜,壞了心情?”

鳳曲轉眼看他。

為了映襯鳳曲的青衣,秦鹿今日也換了一身玉蘭花紋的煙青色羅裙。遠遠看去,猶如沈靜的湖光,煙水相映,瀲灩而靜好。

可就是這個待他極盡溫柔寵溺的“姐姐”,竟然是花游笑口中的殺人犯。

不,其實他早就知道秦鹿一定沾過人血。

他連五十弦都接受了,沒道理不能諒解秦鹿——他畢竟是瑤城的主人,為了瑤城的安寧,殺伐果斷是一位掌權者必須的能力。

他所不能接受的……

是欺騙。

鳳曲靜靜看向了秦鹿,不受控制地,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:“河裏撈起來的浮屍,到現在還沒查明兇手嗎?”

秦鹿搖晃的折扇驟然間停了。

那雙金瞳不見了往日的笑意,二人之間相隔尺餘,卻似萬丈絕壑,再難逾越。

最終,秦鹿道:“是啊。要我再催催嗎?”

回答他的是鳳曲的背影。

兩名影衛從暗裏竄出:“大人,要不要和傾少俠說明……”

折扇收疊,秦鹿的話音冷冽無比:“退下。”

-

此刻,遠在瑤城,一名少年劍客同樣收到了來自且去島的書信。

他拆開信筒,皺巴巴的信紙上是常神醫代筆的一行小字:“收到青娥來信,他們已經不在瑤城。托你轉告之事,我已寫信告知青娥,不用你再跑腿。海內危險,你當火速趕回,不要耽誤。”

少年看得眉心深皺,恨不得把信紙撕個粉碎。

他顛簸許久才到瑤城,剛開始打聽師兄不到三日,這封信簡直是兜頭一盆冷水。

好在,來瑤城一趟也不算毫無收獲,有關“且去島傾鳳曲”的傳聞漸漸在瑤城傳開,許多人都盛讚師兄的風采,江容只是旁聽,也覺得與有榮焉。

“聽說傾少俠的武功極好,剛到瑤城就爬上了萬丈絕壁,連‘天權’都對他刮目相看!”

哼,區區懸崖,那可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大師兄!

“不僅如此,傾少俠長得也是昳麗無匹。他剛去天香樓,可是被商二公子親自接見,你想想,那得是何等風華?能讓商二公子都為他折腰,放下天香樓陪他考試!”

哼,別以為幾個臭錢就能收買師兄,以大師兄的慧眼,肯定只是和鳳儀山莊的賤商虛與委蛇罷了!

“還有傾少俠身邊跟著的姑娘……要是沒聽錯,那是常神醫的關門弟子吧?能把她都請動,傾少俠面子了得啊!”

哼,才不是師兄去請,明明是那個女人在求師兄,態度還壞透了!

江容一會兒因為對鳳曲的誇獎而欣喜,一會兒又因為穆青娥、商吹玉等人的存在而震怒。最後想到自己至今沒能和鳳曲匯合,更是怒上加怒,氣鼓鼓地往肚裏灌茶。

就在他喝飽了茶水,準備打聽打聽鳳曲的去向之際,一個黑衣人忽然在他同桌落座。

對方威壓極強,江容本能地感到不適,立刻起身:“算一下賬!”

小二正要過來,黑衣人卻在桌上擲了一錠銀:“我替他付了。”

江容一手扶劍,眉目端肅:“不必,我不認識你。”

黑衣人掀開帷帽,露出深邃陰郁的五官,平靜道:“無妨,我認識你,江容。”

江容的劍意遽然迸發,劍光彈出半寸,少年渾身緊繃,幾乎就要拔劍。

四周驚叫連連,而黑衣人巋然不動,絲毫不受江容震懾。

江容卻驚恐地發現,自己竟然無論如何都拔不出劍。

此時,黑衣人方道:“傾五岳所中之蠱,為扶桑獨創。但種蠱之人並非外人,就是你的師兄,傾鳳曲。”

“妖人,休得胡說——!”

“……哼。”

黑衣人再不多言,只消一掌劈在江容的後頸。

二人實力懸殊,江容掙紮一瞬,還是閉眼暈眩過去。黑衣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人一扛,迎向茶館裏其他客人各異的目光,他微微皺眉,袖中金鉤暗轉。

還是另一個黑衣人不知從哪竄出,一手拉住他道:“大師兄,這裏是秦鹿的地盤,出了人命,事情會很麻煩。”

“嗯。”

金鉤藏回袖間,殺氣消散不見。

他重新戴上帷帽,把昏迷的江容丟給同伴:“我去明城。”

同伴笑問:“哦?又是為了五妹?”

前者並不多言,肥大的兜帽再度藏住他的臉龐,光影更疊,也隱藏了他眉間淩厲的一刃紅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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